对不起，在哪里？

所以啊，对他们而言，究竟是隔壁老家的邻里，还是千里之外的分公司同僚更像知暖知热的亲人，答案不言而喻。

上海近在咫尺，而保定仿佛远在天边。

对一线城市来说，更像故乡热土的，是千里之外的另外一座一线城市，而不是那些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，叫不出名字来的四五六线小乡镇。熟悉的风景不是自家平房后头叫不出名字来的小山小河，而是楼下密密麻麻的便利店，拥挤喧闹的地铁站，水泄不通的主干道，营业到凌晨的酒吧与宵夜，人头攒攒的三甲医院……

然而，后三者可是从小到大的邻居，而且今后还会一直比邻而居下去。

样样都是烧钱的主，一线居民唯有在梦里方敢品味一番。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，要付幼儿园学费，要凑学区房首付，要给孩子存留学基金，要为父母买大病保险……哪里还有闲钱，去打二胎、大平层和海外旅行的主意？

送别会现场十分肃穆，宛如追悼。酒过三巡，说起从前种种，颇有悲从中来之感。

“要去两年，苦死你了。”

也难怪大家会有惺惺相惜之感。

“……你放心，有时间我们就去看你。通火车了吗？离北京远不远？一天能到不？”

物理距离上的距离早就不是距离了。

西安航天动力研究所研究员张小平从国企辞职，转身到北京拿百万年薪的故事，昨日在社交媒体大肆刷屏。诸位群情激奋，纷纷转发，其中难免带了一些个人情绪：我在自己公司受了苛待！我也是个人才！我要去北京寻梦！拿百万年薪！

频频被拿来与京城相较的，是上海。人们乐于比较两地的经济，两地的文化，两地的房价，两地的餐厅，两地土著的性格，甚至两地外国人有什么不同，都能拿来作一篇文章，令观众看得津津有味。两地仿佛一对孪生双胞胎，秤不离砣，砣不离称，至于京城周边的天津、保定、石家庄……

但如今与北京紧紧联系在一起的，是上海。

且不说千里之外的上海，哪怕祖国南端的特区深圳，气候与风俗同京城迥异，但每每与京城并列，也比唐山、保定与石家庄要显和谐得多。

这，才是一线城市最常见的风景。

“上海可比北京洋气多了，以后放假我们就找你玩儿去！”

这个道理是我在两次朋友的饯别会上领悟的。

连个哭鼻子红眼睛的桥段也没有，全无送别的样子。

虽说北上广深成天为状元榜眼探花的位置，在媒体上吵得天翻地覆，但总体说来，不过是兄弟阋于墙内而已——自家人和自家人斗嘴，还轮不到那些路人甲来指指点点。

休说原生态一线土著（注：不含深圳，此地没有土著可言）与生俱来的优越感，令他们实在无法屈尊与四围的亲戚相提并论。便是那些在一线城市浸染过三五年的外地人们，一迈出五环或浦西，便已开始感觉深深的不适了。

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，里头爬满了虱子——这个道理，一线城市外的居民哪里懂呢。

恰逢佳节将至，不如北上广深的同僚们凑一桌，共同诉诉月薪两万生活下藏着的苦——除开房贷、车贷、重疾险、股市亏损、结婚纪念日礼物后，您手头余下的闲钱，还够今晚吃一顿带荤腥的火锅不？

对当代青年而言，物理距离，是天底下最微不足道的距离。

“可不是，现在高铁四个钟头就到上海。我周末开车去昌平摘草莓，四小时还没出朝阳！”

身在一线，哪里敢奢望什么二胎、大平层和海外旅行呢？

是的。自古以来，咱中国人认老乡，不光要看地缘，更多还得看感情羁绊。

想多了。据我所知，一线城市确是聚集了很大一批这样的人：眼高手低、志高才疏。巴巴地跑来寻梦，照样是为了一口饭、一套房忙碌了一辈子。掏空六个钱包，最终只落了个消费降级的下场。

一位好友要南下上海创业，我们为她摆酒送别。从头至尾气氛十分欢快，众人笑语晏晏，毫无悲凉之感。

得益于现代交通大发展，中国大陆也被打通了任督二脉。长江不再是天堑，秦岭也不再为蜀道发难。从北京飞到纽约，也不过十二三个钟头时间而已，深圳小产权房，算上两地时差，在京城吃了早饭，还能赶去纽约吃个正宗美式brunch。

相反，时隔数月，我们又开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场送别会。

不是话题太俗，恰恰相反，这些东西对一线居民而言，往往高不可攀。

如何能与四围的穷亲戚们说到一块儿呢？每每与他们絮叨几句，总是离不开公务员、大平层、二胎、以及心心念好久的春节泰国游。

“去上海是发财的，没什么不开心呐！”

是的。路人甲就是那些成天眼馋心热一线宝座的“强二线”们。广州再怎么被人酸家道中落，也不是杭州成都高攀得起的。在维护一线门槛的尊严这件事上，北上广深乃是天生的同盟，一荣俱荣，一损俱损。

太残酷了。老家乡亲们的生活对他们而言太过残酷。所以说，一线居民还是少回家丢人现眼的好。

尤其是被生活折腾得披头散发的京城白领们，在交换起中产心事之时，怕也是与深圳群众更心有戚戚焉一些。

一线城市的居民终究可怜。自从他们决定踏出故土那一刻起，便是把自己同前尘往事的羁绊剪了个干干净净。自那一刻起，安逸一词，便成为了萦绕在记忆之中的乡愁，余下的，只剩无穷无尽的生活压力罢了，为着安慰自己个儿，还替它安了个好听的名词，唤作梦想。

实际上，从上海到北京，直线距离上千公里，若换作从前车马，走上一两个月，实在太正常不过。京沪高铁通车前，从北京搭乘特快直达，也要足足一夜才能到达上海。

“那地方，连个711也没有吧？”

人们如今说起北京与上海，就如说起重庆之于成都，深圳之于广州，苏州之于南京那般理所当然。

说起梦想——又有什么高贵之处呢？

甭提北上深。哪怕是燕郊、昆山与惠州，深圳小产权房网，只怕此时都更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——随便去中国其他地方打听看看，可曾见过一个县镇上的房价，能冲到三四万还迟迟赖着不下凡的？

每每说到这里，一线居民们心中难免泛起一阵冰冰凉的烦腻。

而保定，到北京直线距离不过百余公里，从古到今都是京畿重地。即刻乘动车从北京南站出发，至多一个小时，便能踏上保定的土地。

京沪两地，相距可是千里。

这位朋友要去的地方，是保定。公司外派，下驻两年。

决定亲疏远近的，不再是物理距离，而是心理距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