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个姐姐十几岁就开始或干农活或打工，给家里创收。大概是我被忽视了，不知不觉我已经小学毕业考上了重点初中（全乡唯一的，每年只收二百多人）。母亲在骂骂咧咧中终于顶不住舆论的压力，勉强同意我上了重点初中。接下来，我又出乎意料地成了村里第一个女大学生。

尽管七十年代的师范大学有补贴，也不需要交学费，但是补贴是不够的。母亲又开始骂天骂地，抱怨养了一个“赔钱货”，不能挣钱养活她不说，这么大了还要花家里的钱。只到打工的二姐答应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她全包，三姐劝她:等你小闺女将来毕业了能挣大钱让你享福，母亲才同意我上大学。

省吃俭用中终于盼来了大学毕业，我成了乡亲们羡慕的高中教师。母亲开始在我耳边碎碎念:为了你上大学我做了多少难，你工作了可要孝顺我。我虽然在心里嘀咕:我上学的钱可是我二姐给的！但是另一方面，我又暗下决心:多给母亲钱让她看看我是不是赔钱货！

事实很快击破我的梦想。作为一个1998年的河南高中教师，我每个月只挣338块钱！同时代的人可以回忆一下，338块钱当时的购买力到底有多大。

刚上班，又在外地，一切都得购置，除了基本生活费，根本剩不下钱。为了不让母亲后悔，我就连春节也不敢回家，只为省下路费多给母亲寄点钱。尤记得第一年寒假，当我用单位电话告诉母亲不回家省点钱寄给她时，母亲痛快地答应了，连一句假惺惺的希望我回家的话也不敢说，生怕我答应回家了没钱给她寄了。一挂电话，我痛哭了一场！亲情在金钱面前真的不堪一击！我想要的扬眉吐气似乎遥不可及！

后来，我恋爱了，男友跟我一样是个穷高中教师。原本只需要顾一个家庭，这下需要顾两个家庭，日子过得依然穷困。裸婚后，紧接着生孩子。孩子体弱多病，一年有半年时间都在医院度过。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孩子上小学。

2006年，我决定买房子了。毕竟，我不可能一家三口一直住在单位发的一间宿舍里。咬咬牙，到处举债，终于买了一套小产权房。接下来几年，就是攒钱还债。

日子过得有多穷？记得有一次上街在地摊上买菜，问一个小贩莲菜多少钱。或许是我的口音暴露了我的身份，毕竟，在这个鲜有外地人的小地方，只有当教师的才会来。小贩猜出了我的身份，扯着嗓门大叫:稀罕啊！老师也敢来问莲菜价格啊！哈哈哈！

在这刺耳的嘲笑中，我落荒而逃。

也曾动摇过，想辞去教师工作，到北上广闯荡一番。恰好当时也确实有机会去北京，但是，眼光限制了我的勇气，九十年代的观念里，有个固定工作比出去给人打工要荣耀得多。

好在在我买房后，工资有了一次比较大的调整，2007年，我的工资由650涨到了1200。我用了五年时间还清了债务。

2014年，我决定换房子，因为原来的小产权房是买的个人开发的，也就是自建房出售，房东对我们这些买房子的指手画脚，把我们当租户一样对待，实在让我不爽。看了几个月，锁定了一个楼盘，首付要15万。工资在2007年大涨之后一直没有大涨，但是在缓慢增加，而物价却在飞速上涨，再加上这几年还债，手头只有6万多，我俩公积金有六万，又借了四万，终于买了第二套房。后来卖了小产权房，还了借的债，又装修了房子，手头还剩几万块钱。

2018年，国家出了新政:教师工资不能低于当地公务员工资。我们迎来了第二次待遇大调整的春天。我们家的收入一下子比以前多了，我的工资由两千多调整到四千多，再加上月考核每月1100，高中节假日加班有个课补每个月能领1000块钱左右，绩效每月人均九百多。我第一次有了成为富人的感觉。此时父母去世了，家里负担也小点了，公婆那边因为小叔子工作了压力也没那么大了。那两年，干啥都有劲，生活更有奔头了，知识改变命运，成了我教育学生的口头禅。

也就是在这两年，我做了令我自己最后悔的事:在郑州按揭了一套90平的房子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:房价一直在涨，我们的收入也能应付过来房贷，儿子也大了，迟早要给他买房，为了不让“全款变首付”，现在困难点比将来后悔强。

然而世事难料。2019年刚买过房，疫情开始了。经济大萧条也毫无疑问地波及到教师行业。月考核没了，绩效工资无限期延迟，加班费成了一串串数字，房价也在断崖式下跌，供儿子上大学的压力来临……

三年前，忍无可忍的大姐恨恨地抱怨我:每次关键时候总指望不住你！

是啊，我曾经是家里人的希望。他们认为，我作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，本来应该为家族出力，可是我却自顾不暇，连一个打工的都不如。公公也几次三番地指桑骂槐:当教师的都是小抠！

谁愿意抠？谁不想大方？谁不愿意光宗耀祖在家人面前扬眉吐气？

假如没有疫情，我相信自己终有扬眉吐气的一天。无奈造化弄人，转眼间快五十了仍然没等来这一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