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段时间,侠客岛重访了这一桩旧案——在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“棋局中盘”。
江西丰城"黑老大"徐文俊二审被判处死刑
一
2016年10月10日晚,江西省丰城市新城区内的三三名烟名酒店里,一时闯进来四、五个人。
老板娘一人站在柜台侧,本以为是寻常烟瘾犯了、吵吵着来买烟的街头邻里;直到二十秒内,几把开山刀闪过,一名男子倒地,余者夺门而出。
十几分钟后,地上的死者被医护人员抬走。若干天内在办案警察不断的侦查中,这位谌姓老板隐约听到一二:当晚的杀手们蒙了面,是“黑社会”在处理“江湖恩怨”。
蒙面者之一的肖义峰事后回忆,死者“罗胖子”在那一年天还热着的时候,将他“老板”妻子的奥迪车砸烂。而案发当晚,知晓“罗胖子”在某饭店参与生日宴后,肖义峰一行五人在“老板”令下,到游家沙场换得一辆皮卡车,拿上专用工具箱,“能‘介’(劫持)走就‘介’走,不走就剁他几刀教训一下”。
没有人想过“罗胖子”会就此毙命,毕竟在黑社会性质组织的生态学中,犯了命案,就是破了底线,是圈子内和“影响地方政府的中心工作”不相上下的技术失败典型。
意外发生后,作案刀具等被丢进了丰城市拖船镇河道,肖义峰、徐可等涉事五人集体出逃;同天晚上,江西省公安厅、宜春市公安局、丰城市公安局连夜组建了联合专案组。
警方逐一对当晚晚宴的20余人作情况核实、背景调查,五名嫌犯身份初定后,又开启了耗时数十天、跨广东、湖北、福建数省的追捕。
案发后40天,五名嫌犯在“老板”授意下,在吉安吃了最后的晚餐,打车回宜春投案自首;2016年12月4日凌晨,“老板”徐文俊在吉安市一小区落网。
当地百姓口中“与鬼子进村一样”的徐文俊一伙被“端”了,连同丰城丁家村养鸭房地下,深达一米的藏枪点。
男子被砍死的烟酒店位于丰城市政府附近的闹市区
二
一起命案能牵出多长的清单?
起初,嫌犯间串好的攻守同盟“像写剧本、小说”:“罗胖子”的死亡,是众人开车去小港镇拖马饲料途中的“偶遇”。江湖养出的拒供防线,坚固堪比钢筋混凝土。
耗时一月余,2016年12月23日,警方才探得了第一条指向徐文俊的明线;2017年1月11日,动手实施砍杀的5名嫌疑人如实交代了凶案系徐文俊指使;至于团伙12年来战绩的全部坐实,则是在辗转五省十余市、走访数千人、案卷积了两米厚的一年多的苦攻之后。
经查,以徐文俊为首的黑社会性质组织故意杀人、故意伤害、寻衅滋事、强赌、勒赌、开设赌场、强迫交易、非法持有枪支、故意毁坏财物、容留他人吸毒等犯罪行为31起,违法行为20起,致1人死亡,21人受伤,前后涉案共有43人,其中25人被认定为涉黑。
该组织的老窝丰城,又名“剑邑”,相传是干将、莫邪宝剑藏地,老大徐文俊的发家过程,如其相貌,多少也沾染了眉间广尺、瞋目而怒的味道。
2004年,徐文俊退伍后被分配至养路队工作,一个月工资400多。被人笑话身着的黄马甲“若被车撞死了,不过多赔两个钱”。对于“活法”的认知在那时起了转折。
同年内,徐文俊停薪留职,到赌博机店打工,贩卖K粉、赌博,一天能赚上千元。
2004年下半年,徐与当时在丰城如日中天的、杨智勇黑社会性质组织中的一位成员因收取毒资引发纠纷,双方前后三年、互相砍杀了四轮。最终把对方“杀翻在地上”时,徐文俊抛出了句“原来,人可以这样活”。
在负责审讯过徐文俊的民警看来,徐是个“枭雄”。高墙之内,对多年称雄史下的打打杀杀从不避讳。和民警们演示抽老千,“想要什么牌,就能有什么牌”。
2005年底前后,徐文俊投靠丰城“大罗汉”任华安,跟随其在丰城剑南津头桥、丁家等地开赌场、放高利贷;2008年,徐自己独立做了“老大”,一度风光到,在丰城市街上开赌场的,都要先拿些股份来孝敬。
多年来,团伙“习惯”了在赌场外开枪、拿着四五十厘米长的砍刀蒙面砍人、动辄请人吃“鸿门宴”。其胞弟徐可供认,“我哥那里的赌场都是霸到骰子不放,就要坐庄”。
但现实里的“赌运”却渐趋死路。
“扫黑除恶人民战争”
三
在烂熟的赌桌上,一行人逐渐不满足于在丰城市内的各大赌场强赌、勒赌、耍老千;开始“赌遍大江南北”,甚至偷渡到澳门。
“黑社会”生存的基础当然是暴力,但纯粹以暴力为生的“黑社会”几乎是不存在的。要长期存活,必须有赖于产业支撑。
2014年10月,徐文俊拿出27万,设立了江西省新天地桩基公司(后更名为丰城市鼎盛桩基公司)。公司主要依托徐文俊黑社会性质组织的强势地位,用尽手段、强揽工程——与“武”相对,这在组织中被称为“文”的经济积累。
多线并进、敛财敛了数千万,徐文俊一伙又重金砸向组织的发展。安排手下马仔集中食宿,提供K粉给成员吸食,定时发放工资,过年过节给红包,家中红白喜事也不少“给面子”。自然,马仔也能在赌博中抽头盈利,“随手在钱堆(几十、上百万)中抓出多少给多少”。
“硬暴力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财产”。攫取巨额经济利益的徐文俊团伙,也成了黑社会性质组织“与时俱进”的代表,不同于八、九十年代纯粹的硬碰硬,市场经济形态下的“黑老大”,最终是要向财产摊开双手。
徐文俊团伙名下,先后被查封房产12套、豪车数部、银行存款百余万、黄金等涉案财产的产权证书数件。
对黑恶势力的财产查处,某种意义上也是以之为线索、顺藤摸瓜出其背后靠经济利益维系的保护伞,同时清理地方经济生态的通路。是当下扫黑除恶的“关键一步”。
打财断血后,徐文俊案暂未显示有保护伞庇护。引人注意的倒是财产处置中频频见出的,马场。
徐文俊喜欢马,家中墙壁也挂有成吉思汗画像。财势渐涨后,他白日在外赌博,深夜开快艇到沙滩马场骑马,赶上次日黎明将至,也总要骑上两小时。
徐文俊团伙开办的马场
四
骑马忘归路。
2018年4月,宜春市中级人民法院以组织、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、故意杀人罪、赌博罪等数罪并罚,判处徐文俊死刑,对其他24人分别判处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并限制减刑、无期徒刑至有期徒刑三年等。江西省高级人民法院2019年3月的二审,也裁定驳回上诉,维持原判。
徐文俊案的二审承办法官彭济晓,耗时两个月、每天朝7晚7,写就了长41万字、500页的二审裁定书,被称为“江西省高院目前最长的刑事裁判文书”。
个案,也勾连起一场专项斗争中,正义与法治的脉络。
扫黑除恶如今进入了第二年的“深挖根治”。截至2019年3月底,全国共起诉涉黑涉恶犯罪案件14226件,79018人,洛宁“十八兄弟会”、闻喜“侯氏兄弟”等大型涉黑团伙一一服法。
为期三年的扫黑除恶专项斗争,从一年多前《关于开展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通知》落地、到现在棋到中盘,雷霆之势,使黑恶势力犯罪的势头得到有效遏制。
但“山头”并不会在短期内消弭得一干二净。隐蔽的求生、复杂的变异、政治靠山与保护伞、向乡村乡俗的下沉与渗透、软暴力与套路贷——疥癣之疾,易成膏肓之患。
如何不粗线条、只顾“一阵风”过?
前一阵全国扫黑办首次新闻发布会上给了交待:大批涉黑涉恶案件陆续进入起诉、审判环节的承上启下时刻,一要继续严厉打击惩处涉黑恶犯罪,二要注重向铲除黑恶势力滋生的土壤延伸。
这是一道长期的大题。
五
徐文俊10.10恶性杀人案件事发后,三级公安机关组成专案组,抽调专案民警60余人、调查民警数百人,一举摧毁涉案团伙;两级检察院引导侦查、深挖余罪漏犯;法院全面阅卷、提审,多次合议——合力之下,办成“铁案”。
从丰城市公安局走出,“扫黑除恶人民战争”八个大字尤为鲜亮。一桩旧案的“江西经验”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年多前的腊八节,专项斗争大幕初开时,那句“事关人心向背和基层政权巩固”。
目标有,怎么更广、更高要求地落定?
先是“法治轨道”的不偏不倚与对专项斗争“办案质效”的关注。一个组织是否是黑社会性质组织、四个特征如何认定、“打早打小”与“打准打实”的关系如何把握,都离不开各地各部门对于法治思维和法治方式的运用。
具体落到实践层,就是要依法依规、宽严有据、罚当其罪;“依法、准确、及时”地打击,既不能“降格”,也不能“拔高”。
再来是打防并举、标本兼治。今年四月份公检法司四部门联合印发的4个《意见》,即是通过宣传普及、司法运用,达成惩治犯罪、教育群众之效。
就目前讲,基层社会仍存“灰色空间”,尚有“讨价还价”的黑恶势力生存土壤。除了挤压其生存空间、推进长期法治建设之外,也应充分发挥社会治理优势。
以丰城经验为例,以市乡村综治中心为载体,当地各级民情恳谈会、村民理事会、社区公约、村规民约、家规家训协调与引领,构成一道“大联防”。换言之,就是要将社会治理力量下沉,沉入远非铁板一块的基层谱系。
遗憾的是,部分黑恶势力最终未能等到“河清海晏”的那一天。几年前,徐文俊曾亲眼目睹同是“黑老大”的老友——邓统文被判处死刑。执行死刑的当日,徐文俊在刑场外哭了一整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