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0多位从一线城市搬来的“新村民”,
一起创业、抱团生活,快5年了。
他们自创乡村生态社区,
成员年龄跨度从60后到10后不等,
80后、90后是主力,占六成。
在村里随便逮住一个戴草帽、蹬套鞋的青年,
得到“硕士”“海归”“腾讯大厂前员工”等标签,
概率极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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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村民们
8月中,一条来到铁牛村,
与新村民们同吃同住3天,
采访了社区的创始人、铁牛村总规划师施国平,
以及4位80后90后新村民。
真实、不躺平的田园生活什么样?
如何向老村民、向大自然学习?
如果我也想返乡生活,第一步该怎么做?
撰文:叶荔
责编:陈子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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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:铁牛村俯瞰
下:新村民们在茶庐晨练
盛夏,橘树刚刚挂果。
铁牛村的生活开始得很早,5:20起床,洗漱、简单的打扫后,6点刚过,年轻人们就相约进了果园,来到一处自己搭建的“茶庐”,那里视野开阔,最适合晨练和早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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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庐室内外
2间茶庐,仿佛是9亩果园里的“2室2厅”。内部,还各有一个小隔间,两三人坐在里面,冥想、喝茶,都很适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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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别为茶庐1.0、2.0、3.0
建筑构件都是工厂预制的竹制品,直接运到现场就可以开始组装,三五个新老村民,只要人手一把螺丝刀,在现场搭5天就完工了。
这套快速建造的生态建筑,施国平和团队花了近3年研发,还在不断迭代,现在的是3.5版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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范范(左)和腾腾(右)准备清晨茶席
晨间锻炼带队的是范范,33岁,社区园长,曾经在香港、上海生活。
在上海创业时,她租赁的办公室,就和施国平上海的办公室在同一栋楼,很早就彼此认识,逐渐关注乡村。4年半前第一次来村子,她就决定在这里定居,因为敬佩“施老师做乡村振兴的背后,有很多对生命的根本思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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茶席
最近酷暑,村子里刚收了荷花,范范和社区的伙伴办了一场荷花茶会。在茶庐里,茶会从清晨开始,伴着日出,大家放松地品完茶香,再开启一天的生活。
期间,从广州来村里定居的插花师腾腾,还即兴地在果园里找到了植物素材,大家几杯茶汤下肚的间隙,就打理好了新创作。
村居快5年,范范觉得自己最大的转变在于,“之前的生活,被工作和琐事挤压得空间很小,不太会照顾自己,也不在意生活中温情、柔软的东西。但现在,去河边散步,插野花,感觉自己真的在生活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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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田野生活,农耕是每个人的必备技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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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里俯瞰
离开果园,来到社区伙伴们共同买下的128亩田野里,最显眼的是一长排“小屋”,集装箱改造而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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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小屋及细节
七八位社区小伙伴就住在这里,一人一间,既是卧室,也有工作间,不到10平米,都挂满了自然为素材的手工装饰。
串联起一个个房间的,是一整排连廊区,也是大家做饭吃饭,“头脑风暴”的地方。几张素纸,往竹框架上一挂,就是一面田野里升起的墙。
这片田野小屋,是新村民自己动手制作的2022最新版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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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里建造过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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方文在木屋外的连廊清扫
5年前,施国平的好友方文,第一次住进初代版的集装箱,“那时只有不到6平米,还没有通水电,只有一盏节能的太阳能灯……但竟然在田野里意外地睡了个好觉。”
现在,方文和社区的10来位伙伴,都把日用家当搬进了田野里的小木屋,田野办公之余,一起洗厕所,搭瓜棚,轮流摘菜做饭,每天在田野上起居劳作。
今年上海疫情的时候,方文许多的上海朋友不得不开始自己在家种菜,逐渐能够理解她“上海创业那么成功,却选择到村里定居”,甚至向往她的选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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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造木屋间隙,方文和伙伴们一起去田野里拍了一组“大片”
在这片田野上,探索如何建造一座“零碳社区”,是方文和伙伴们的下一个目标。
如今,像范范这样从城市搬来铁牛村生活的“新村民”已有50多人。这一切源起于2017年,建筑师施国平收到的一份邀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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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国平接受一条采访
2017年,刚刚参与完蒲江县明月村乡建工作的施国平,收到来自20公里外蒲江县西来镇政府的邀请:能否对西来镇铁牛村做一个整体发展规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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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牛村俯瞰(典型的川西林盘)
从成都开车1小时15分钟,就进到了蒲江县下辖的西来镇铁牛村。这个普普通通的川西乡村,面积9.6平方公里,正好是中国国土面积的百万分之一。9900亩柑橘果园,被1000多亩鱼塘划分开。
整个村子1000来户人家,其中一部分正准备搬到村里统一新修缮的回迁房,整整齐齐的一溜,背靠着铺满莲叶的水塘。留村的老村民以50后、60后为主,70%以种柑橘营生。
因为多年来单一物种种植,土壤越来越贫瘠,生物链破坏,村民需要持续地打药施化肥,才能保持柑橘的产量,水塘也因为大量养殖被污染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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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国平与团队在村里讨论规划设计
施国平带着团队,驻扎进了村子,在当地政府的支持下,把村里因为村镇合并空置的一些房子,改造成青年公寓、食堂、工作站、社区中心,开始为整村规划做调研。
施国平今年50岁,清瘦,穿着朴素,回答每个问题前,习惯留足思索的时间。当他出现在村头村尾,无论新老村民,都会迎上来与他攀谈几句。“橘树底下,多了好些杂草?“我们包了新的荷叶茶,要不要尝尝?”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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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月村
10年前,施国平开始接触乡村。他的老家在湖南平江的一个小县城,一路考取到省城,到了深圳,在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攻读建筑学硕士,回上海创业,每隔10年,都换一座城市生活。
直到2013年,轰轰烈烈的乡村民宿文旅热潮中,他在上海的事务所,承接了蒲江县明月村游客接待中心的设计任务,他进了村。
改完一栋房子,他又留下来做了明月村整体规划,5年下来,明月村从市级贫困村,变成了全国小有名气的文明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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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国平在果园
到了铁牛村,施国平想做的事变得不一样,“之前在乡村就是做项目,甲方乙方的关系;到了铁牛村,家人朋友和我自己,都投入到这个村子里来,一起实验如何真正在乡村生活下来。”
铁牛村整村规划的核心,是“农场式林盘”,以柑橘果园为主。
第一步,修复生态环境。2021年起,新村民租下了9亩柑橘园,挑战不打化学农药,不施化学肥料的生态种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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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老村民一起收获
曾经在新疆做有机种植的80后农场主来哥,当地种了几十年果树的老村民周叔担当顾问,与社区伙伴们一起从零开始,施生物肥料,用酵素改良土壤,防治病虫害。
“最开始村民都不相信,甜味素那些可以不管,不打药绝对不可能,虫子来了怎么办?”
实验的第一年就赶上柑橘的“大年”,今年2月,满满600多棵橘子树丰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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橘林下的白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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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态多样性计划
橘树林下,腾出了空间,种一些固氮类的作物,让土壤变得更肥,引进乔木,生物多样性变得丰富。水塘因为不再接收化学肥料的污染,逐渐恢复了清澈。
今年,村子里的生态种植,计划从9亩扩大到36亩。
“希望慢慢地通过修复,乡村能回到40年前那种生态环境。”
在铁牛村里转悠的几天,我们找不到一栋标志性的“网红房子”,向施国平打听,他感叹一声,“乡村真的不需要再大拆大建了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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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民融合中心室内
落在村里黄金地段的,原本是村民活动中心,一栋2层楼的毛坯房子,空置许久。3位90后年轻建筑师,担纲了建筑改造的任务,最小的是1998年的李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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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老村民共同建造
设计图出来之后,他们花了90天,喊上10个新村民,包括建筑师、设计师、花艺师,加上当地20个有经验的老工人,包括多年泥瓦匠、水电工,一起动手改造成了现在的社区融合中心。室内的软装部分,灯具、家具,都拿废弃木材直接加工组装。
让当地村民加入进来,用当地的手艺,当地的材料——是这场乡村建筑实验,最重要的部分,因为它“凝聚人心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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乡村研究院大楼室内
社区另一座改造的城乡文化研究院办公院落,是村委会的旧址。在这里,大量废弃物得以再利用,就连老化的家用电器,冰箱、干燥机,都有了新的用武之地。闲置的木材,老旧的门窗,都重新变成建筑材料来使用。
社区里有个共识,乡村没有一件东西是废的。“这是真正的生态建筑的实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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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国平与年轻建筑师在现场
最令施国平感到意外的是,几个年轻建筑师,原本只是从上海过来驻场,三个月工期结束就计划返回,但最后都选择了留下。
其中一个年轻人私下告诉他,在这里,从画图创意到最后实施,都是自己带着工人完成,第一次独当一面,快速成长了。一想到回城市工作,更像是“螺丝钉”,就果断选择留下了,还想亲手盖更多房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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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牛妈妈的餐厅
老村民们的美食手艺,也被社区伙伴们挖掘了出来。
这些年,做整村规划调研,要了解村民的实际需求,施国平和伙伴们常在村里转,在很多户人家都吃过饭,发现每家妈妈都有一道拿手菜:麻婆豆腐,柴火鸡,豆花……
2020年,新老村民共同举办了一次生活节,社区伙伴把妈妈们都邀请过来,一人出一个菜,很快搞出一桌子,就像“百家宴”。
这顿饭之后,大家觉得不如就此让妈妈们一起,开一家餐厅,也为原本没有固定收入来源的妈妈们增加一份工作。?
果园里原本就有90年代末开起来的第一间农家乐“铁牛寨”,但随着乡村文旅升级,渐渐无法吸引游客,落寞已久,大家就在这个基础上,做了简单的建筑改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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厨房与菜品
80后的粘颢,带着当地4个“铁牛妈妈”,到各地餐厅参观品尝美食,一起研发菜品。
粘颢是广州美院毕业,曾在腾讯从事设计工作,2015年到明月村拜访上海创业时结识的好友施国平,与乡村结缘,2019年从广州搬到了铁牛村。
他原本就喜欢美食,在村里实现了“不时不食”,“能自己动手制作和解决的,就不会去采购,这是回归田园生活的一个很大变化。”
因为现在的生活简单纯粹,即使身为吃货,他已经瘦了20多斤,更加健康强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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铁牛夜话第三回,在村民融合中心举办
社区里还有人专门做社区融合的工作,开办乡村的周末课堂,举办铁牛夜话,把新老村民拉拢到一起来聊天,生活节、节庆活动也会在一起举办。
“能够联系当地新老村民的关系,非常难,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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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体农耕
社区小伙伴们年龄跨度从60后到00后不等,而且已经有“村2代”出生。每个人背景、专业、年龄、阅历,都不一样。大家聚在一起,在大自然中开发出了很多生活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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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里的树屋音乐会
田野里的树屋最近刚刚落成,大家就即兴地发起了一场田野音乐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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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餐桌分享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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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野婚礼
还有田野餐桌,田野婚礼,社区有好几对伙伴,都是来这里参加婚礼,然后留下来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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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习搭建木头房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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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科(右二)带领大家向老村民学习种菜
大家会把自己擅长的技能分享出来。比如施国平的太太,特别擅长做手工,做美食;农耕组的科科,会很耐心地带着很多城市里来的“农业小白”,一起从种出一棵干净的菜开始;还有的人特别擅长扫洒,这在乡村也是一项重要技能,因为没人“请阿姨”……
“分享和共同学习的过程中,我们一起把生活变得更丰富了,这也是乡村生活对城市人,特别有吸引力的地方。”
“大家互相之间,有难得的包容和真挚。”
“连1小时车程以外的成都市区都去得很少,也不觉得孤单,单调乏味。”
在自然里放松下来,很多新的爱好,也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。
狗尾巴草之歌音乐:麦昆塔的孩子-麦昆塔的孩子
范范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写歌。到村子的第二年,有一天晚上吃完饭,她在河边散步,突然有一阵风吹来,脑海里马上有了一句旋律,“我忍不住停下来,闭着眼睛感受……随后一路走一路唱,回来就用手机录了下来。”
社区里还有一首《狗尾巴草之歌》,是大家在田野里面看着狗尾巴草生长的时候,小伙伴们共同创作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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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习用柴火灶烧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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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田野里,也要精致摆盘
村里生活的开销也不大,包吃包住:大家动手改造成了青年公寓,每天吃自己种的菜、社区小伙伴轮值做饭。
当我们问到每个人,乡村对自己最大的转变,“生活简单且规律”,“神清气爽”是收获最多的答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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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村民宁宁(左)在柑橘完全成熟前测试甜度
33岁的宁宁,曾在杭州阿里巴巴工作了5年,后来去上海创业5年,做了一个环保时尚品牌,但总觉得城市里的环保事业不够彻底。那时,她就常常下乡拜访村子里的好友范范。
2020年疫情开始的同期,或许是因为长期过度加班、晚睡晚起,她经历了一场免疫系统疾病,这成了“最后一棵稻草”,于是她决定搬去铁牛村定居,“把自己种到乡村的土壤里,重新生长”。
现在,身体早已恢复,我们在村子里见到她的时候,她就蹲在院子里手绘展板。酷暑当头,院子里不开空调,大家都只专注在手上的活儿。
她说:“原来很多时候的情绪问题,都是被身体和精力拖累了,做好最简单的每天好好生活,就已经能带给我巨大的转变。”
关于未来,宁宁还希望能把妈妈接过来,在村里一起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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村子里的自然环境
乡村生活,也有不方便之处。
比如乡村只有卫生院,医疗条件一般,如果身体小恙,还是需要开车半小时去县里,大一点的健康检查,则要开车去成都。
村里的快递不会送到家门口,要去镇里不同的快递点取,返乡的城市青年说,刚开始还是有些不适应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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施国平一家四口在乡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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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区的伙伴给施国平儿子准备的生日礼物:各项技能体验券,包括当一天代理村长
被质疑最多的,还有教育。
施国平说自己“花了7年半,才最终决定把孩子接到村里,这个决定很难”。
刚转学到镇上,今年13岁的老大除了英语,几乎门门功课倒数。“但是两学期不到,不仅学业赶上去了,生活变得更能自理,还成为了我们社区乐队的成员。”
施国平说,“我们把这次回归乡村,回归自然和生活,当成’行万里路,读万卷书’,同时阅人无数的一段旅程。学校教育之外,孩子们跟着新老村民在一块儿,参与日常劳作,重新结识朋友,去链接未知的土地,这也是最重要的一次学习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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社区的新村民们
最近有一句话流行的话,“在大的时代奔腾里,小地方给我们安慰。”也有人预言,中国未来10年的发展,就在乡村。
我们问这群新乡村青年,如果也有同龄人想迈出去乡村生活的第一步,有什么建议?
总结下来有这样几条:
一,找到有相同价值观与理想的同行者,是非常重要的;
二,要提醒自己,乡村不是逃离城市的理由,是否做好了勤劳、节俭的准备?能否不躺平?